凌晨两点,某个短视频平台的热榜上,一个名不见经传的“曝料号”突然冲到了前五,配文只有一句“某顶流塌房实锤”,下方链接指向一个看似简陋的国产“吃瓜网站”。点开后,是一篇长达上万字的“深扒文”,配合高清截图、聊天记录、所谓“录音文件”,在社交媒体上被二次传播、截屏搬运,迅速引爆话题。类似的场景,过去一两年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上演。伴随着短视频平台与社交媒体的流量狂奔,一批自称“吃瓜不信谣只说实话”的国产网红黑料吃瓜网站悄然崛起,它们游走在隐私边缘、法律红线与公众猎奇心之间,构成了一条隐秘而火爆的流量链条。
记者调查发现,这类网站普遍有几个共同特征:域名多为生僻英文或拼音缩写,页面设计粗糙却信息密度极大,版块名称直白如“塌房区”“黑料集中营”“独家爆料”“瓜保熟”等等。表面看,这些吃瓜网站只是在“搬运网络公开信息”,但真正的吸睛之处往往是各种未经证实的私生活细节、所谓“爆料人”匿名投稿的聊天记录、酒店监控截图以及疑似P图的转账凭证。更关键的是,文章底部常常隐藏各种广告跳转——包括灰产APP下载、擦边直播间入口、甚至需要付费才能解锁的“完整版瓜料”。用户的一次冲动点击,很可能就变成这些网站背后的“精准收益”。
这些国产吃瓜网站与其说是“新闻平台”,不如说是“娱乐+营销+灰产”的拼盘。业内人士透露,运营团队通常非常精简,有的甚至只是几个人远程合作,却能维持几十个网站、上百个社交账号的日常更新。“一条顶流塌房的爆料,能给我们带来几百万的页面访问量。”一位曾参与运营的从业者在匿名前提下表示,“真正赚钱的不是页面本身,而是嵌在文章里的各种引流链接。”据他透露,某次围绕一线流量艺人的绯闻深扒,单日广告分成加上导流收益就超过了二十万元,“这还不算我们后续‘续更’几天带来的长尾流量。”
在追踪这些网站背后的资金流向时,记者发现一个更复杂的结构:许多吃瓜网站表面是内容平台,实则是流量“前端”,背后挂靠的则是专门负责变现的MCN机构或灰色推广公司。这些公司与一些擦边直播、博彩、虚假投资平台存在合作,按“有效导流人数”结算费用,“塌房黑料”只是钩子,真正的盈利发生在用户被一步步引向站外的那一刻。“你以为自己只是来看明星的八卦,结果一不小心就被引导去下载了某个陌生APP,接下来对方会通过电话、短信、推送不断‘接触’你。”一位网络安全从业者指出,这是一种典型的“情绪驱动型引流模式”——先用震撼、愤怒、猎奇等情绪点燃好奇心,再在用户防备心最低的时候推送高转化率的广告。
为了维持源源不断的“新瓜”,这些网站形成了一套半公开的“爆料生态链”。一端,是专门在微博、小红书、短视频平台等处蹲守、搜集蛛丝马迹的“瓜民”;另一端,是自称“知情人士”“前员工”“前任”“工作室外围”的匿名投稿者。运营者会在站内挂出醒目的“有料投稿、高价收瓜”公告,有的甚至明码标价:顶流艺人私生活类爆料,一条基础图文2000元起步,若配有“独家证据”,可酌情加价。有业内人士直言,其中相当一部分“料”是被精心包装出来的,“有很大比例的聊天截图是拼接的,录音经过剪辑,配图则是从别处盗用或PS。”“事实、猜测、二手传闻、故意捏造搅在一起,普通吃瓜群众几乎没有能力分辨。”一位法律界人士指出。

从法律角度看,这类网站踩的红线并不少。首先是对艺人、网红乃至普通人的隐私权、名誉权的侵害:未经当事人同意公开私人聊天记录、行程信息,甚至涉及家庭成员与未成年人,已涉嫌违法;其次是对“爆料”真实性不加核实,使用侮辱性、诽谤性语言攻击当事人,一旦形成大范围传播,就可能构成名誉侵权。近年来,已有多位明星、网络红人通过律师声明、起诉运营方、追责二次传播者等方式维权。部分法院判决书中明确指出,某些吃瓜网站“以商业盈利为目的,蓄意编造、散布不实信息,情节严重,法律责任不容回避”。但在现实操作中,追责并不容易。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,这些网站的服务器多架设在境外,域名和公司信息层层“马甲”,运营团队成员分散在不同城市,真正追查起来成本高昂、周期漫长。
监管层面,也在不断收紧对这类网站及其关联账号的空间。国家网信办曾多次开展“清朗”专项行动,明确要求平台严查“散布明星隐私、传播未成年人不良信息、恶意炒作丑闻绯闻”的账号与网站,多家社交平台对“黑料”“吃瓜”“塌房”类关键词实行降权、屏蔽和封号处理。这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部分吃瓜网站的生存空间,但同时也促使它们向更隐蔽的路径迁移:一些网站通过“邀请码”“内部瓜群”“小号分发”重新建立联系链条,甚至利用加密聊天工具进行“暗网式”传播,形成某种“半地下化”的存在。“表面上看好像没那么多黑料了,其实是换了一种传播方式。”有长期观察“吃瓜圈”的自媒体人指出。

更隐蔽的变化,是这些国产吃瓜网站与部分网红、工作室之间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。某MCN内部员工透露,在竞争激烈的流量赛道,已经有机构开始把“反向利用黑料”当作营销选项之一。“有些三四线网红或者刚出道的小艺人,反而希望被‘吃瓜网站’盯上,通过一两条尺度有限的‘争议黑料’迅速出圈,再借机洗白、卖惨、讲成长故事。”据他描述,有的运营团队甚至会私下与吃瓜网站联络,双方协商“可曝光范围”和“话术边界”,形成某种不对外公开的“内容共识”。这种“剧本式塌房”与传统意义上的新闻监督完全不同,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真人秀。
对于被裹挟进这场“黑料游戏”的普通人来说,代价往往极其沉重。记者接触到的一位当事人是一名普通公司职员,因为曾与某网红主播有过短暂恋爱关系,被对方粉丝“人肉”,聊天记录和生活照片被整理成“前任爆料合集”,上传到一家国产吃瓜网站。尽管她多次要求对方删除,甚至报警求助,但内容在不同站点间的复制、搬运让这些尝试几乎徒劳。“那个帖子发出去的第一天,我整个人都在发抖。”她回忆,“工作被影响,亲戚朋友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,让我‘好好反省’。明明是我自己的私生活,却被陌生人拿来当笑话、当谈资。”几个月后,她被公司以“影响团队形象”为由劝退,如今仍在尝试通过法律途径维权。

在舆论场上,支持与质疑的声音始终并存。部分网友认为,在信息高度不对称的娱乐行业,吃瓜网站“起到了某种监督与反噬资本的作用”,“很多艺人的人设之所以能早早崩塌,就是因为有敢爆料的平台存在”。但更多声音则指出,“监督应该基于事实与规则,而不是基于匿名八卦与造谣”,“真正的问题往往不是明星藏得不够深,而是我们对隐私和伦理的底线被流量一点点推高”。有媒体评论认为,把一切都包装成“吃瓜”,实际上模糊了道德感与正义感之间的界限,人们在一次次刷新页面、转发链接的动作中,把他人的尊严当作了“免费娱乐内容”。
国产网红黑料吃瓜网站的背后,是流量逻辑与人性弱点的相互勾连:好奇心、嫉妒、窥私欲,与平台的点击率、广告收益、粉圈对立情绪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条看似不可阻挡的产业链。但在不断爆裂的“瓜声”之外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:当我们机械地说出“吃瓜群众”这四个字时,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,把自己变成了那台冷冰冰的流量机器的一部分?法律的追责、平台的封禁或许能够暂时压制这种野蛮生长,但真正决定这种网站能走多远的,恐怕还是每一次点击之前的那一秒犹豫——我们到底在看什么,又在放弃什么。
